夜彻

死囚番外:漫长的告别

大人们总说,这里是个一无是处的地方。

我总是无法理解。这里有山,有水,还有大片大片的花田,和每年夏天游荡在原野的蜻蜓和蝴蝶。这样的地方到底哪里不好了呢?

可我每次这么说,都会被老妈指着鼻子念叨。总是那一个话题:隔壁的欧文哥哥只比你大五岁,现在在城里混得不知道有多好呢,明年、或者是后年,就会把全家人都接到城里去住了,看看人家多有出息!

——我恨欧文哥哥。

最近她甚至连玛丽姐姐的事都拿出来说了。什么瞧瞧人家姑娘嫁的多好,然后可怜的我爸也被拉入了抱怨之中。到了最后,老妈总是用那种痛心疾首的眼光看我,似乎恨不得当初生的是个姑娘,这样就能洗洗干净送给城里人了——这能是亲妈吗!?

好吧。男人不应该总是抱怨,何况这还是在日记里,还是写些开心的事情吧。

高兴的事儿还是挺多的。掏鸟蛋抓蜻蜓捉弄汤姆这种事还是算了吧,说出来显得我这个人不太稳重。写一件关于学校的事吧。嗯……就写学校新来的数学老师吧,我昨天还刚去过他家来着。

别人看到也许会笑话(虽然也不会有人看到啦),新来的老师算什么趣事?不过对于我们这样一年难得一个游人的小地方,老师和学生加起来也不超过五十个人的学校来说,居然会有老师愿意来这里教书,已经足够被称为一件稀奇的事了。

更何况这个老师还挺特别的。我觉得他看起来就是那种——书上说的——有故事的人。

老师是个东方人——在我们这里非常少见的棕黑色发色和瞳色让他看起来与众不同又深不可测。说起来我们甚至还不知道他的真名,在他给我们上的第一节课上,我们当然问过他的名字。老师解释说,因为自己的姓名对于我们这种纯正的西方孩子来说读起来很奇怪,所以最好还是不用真名称呼他比较好。但也不能直接叫人家“数学老师”吧,不仅难听,也太不礼貌了。于是我问老师那要怎么称呼他,老师似乎颇为神秘地笑了一下,想了想回答我说,就叫他“恩奇都”好了。

真是个奇怪的名字。有些拗口,而且叫起来总觉得有种莫名的违和感。所以,下文里还是直接称呼他老师吧。

班里很多人都不喜欢老师。因为他和其他老师不同,教学风格非常严厉,布置的作业简直是……我就不多说了。还记得莉娜评价过,那是‘简直就是以为了虐待我们为目的’的数量和难度。而且老师不管再怎么面带微笑,语气和煦,是因为他的高个子吗?看上去总让人生不出亲切之情来。

虽然能理解同学们的心情,但私心我还是很喜欢老师的。尽管他自己说过之前不是干教师这行的,水平也远胜我们学校其他老师了,虽然说是数学老师,可实际上,他连化学、生物和物理都有教的。而且他到底是怎么长到那么高的!那一身只有在电影上才见过的彪悍肌肉又是怎么练出来的!上帝啊,我毫不怀疑,老师能一把拎起两三个我这么重得男孩。这简直太酷了。要是有一天我也能有这么棒的身材就好了。

在对老师身世来历的猜测上,我是坚定地站在退伍雇佣兵这边的。

他刚来小镇上的时候,还拎着一个半人高的大箱子,我敢打赌那里面一定装着一把狙击步枪!

我曾经为了这个去过他家,试图让他给我看箱子里的东西。老师不给我看,他说,那个箱子里装着他爱人的遗物。就算我至今都认为那里绝对是把枪,但我还是要说,当时我简直被他震住了。老师一如既往平静的脸,看起来也似乎很悲痛。退伍雇佣兵、神秘的亡妻和狙击步枪,我已经能自己写出一个荡气回肠的故事来了!我向老师要他妻子的照片,他还是拒绝了我,只是给我出示了他一直当做吊坠带着的一个黄金戒指——纯金的,镶嵌着相当硕大的红宝石,看起来就能买下我整个家还多!老师说,这是他爱人的遗物。我看呆了,问他,你老婆一定是个有钱的大美人吧?老师似乎愣了一下,然后抚摸着戒指笑了起来,说没错。

老师平时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上课的时候倒是很健谈,但私人的话题从来不会多提一句。唯独问起他的妻子,他才会多说一点。于是在数次拜访他家之后,我对老师那位亡妻有了大概的印象。她大概是一位金发妩媚的大美人,贵族出身,非常富有,却难得的专情。她和老师曾相互深爱,直到一场疾病夺走了她的生命。

老师说,他曾经在大城市里有过一份像样的工作,但自从妻子死去,就独自离开了那个城市。他流浪了很久,直到一个黄昏路过这里,看见了映着夕阳的大片黄金玫瑰,他顿时就决定要留在这里。如果是留在这样的地方的话,相信那个人也不会觉得遗憾吧。老师这么说的时候,表情很温柔。

我提起过吗?老师在他家门前种了一片玫瑰花田,不算大,最多只有一亩左右,但却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黄金玫瑰。

黄金玫瑰是这个小地方的特产。本来说是“黄金”,也并不是纯正的金色,只是在明黄色、绸缎般的花瓣里,有着丝丝缕缕金丝般闪耀的纤维,在光线下就会产生一种似乎是金色的感觉。这种玫瑰在我们这里几乎每户人家都在种,统一卖给城里的有钱人,能挣不少一笔钱。

我家自然也有种。但相比起老师这里的玫瑰,我家种出来得简直就不能看。老师花田里的玫瑰,几乎是真正的金色,耀眼而纯粹,拿在手里,不像是花,倒像是精雕细琢的工艺品。我曾向老师建议过让他拿这些花去卖钱,他严词拒绝了,非常严肃地回答我,说他永远都不会卖掉这些花。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老师真正严肃的表情,说真的,我有点被吓到了。

我不敢对他直说……就在这里稍微提一下吧。我想,老师对花的执念太重了,他似乎是把这些花当做了亡妻的替身,所以才这么用心地照料。真遗憾,花不是他的爱人,他的爱人已经死了。

我真的觉得……不好受。

也许是因着这莫名的同情的缘故,我总是想更了解老师一点。所以到了现在,我可以自豪的说自己是他在这小镇里最熟悉的人,虽然这也没什么可自豪的啦。

他不是个亲切的人(尤其是对学生,简直是恶魔!),也不多话,但我还是觉得,老师是个不错的人。

——小杰克的日记

++

深夜,言峰提着喷壶,为自己的花浇水。

夜色澄明透彻,月华清冷如水,似乎濡湿了他的衣衫的并不是凝结在花瓣上的露水,而是这月光一样。

在银辉下的黄金玫瑰看上去格外朦胧。沾上了水珠和月华的浓金色花瓣,比起白日里的辉煌耀目,更有一种清冷凄凉的美感。

现在的言峰,已经拥有了能够欣赏这花儿美丽的能力。

这些花当然是美的,理所当然。

他随手起了一瓶红酒。自己就着瓶口喝了一口,混杂着香甜和苦涩的味道在舌面上摇荡开来,言峰闭上眼睛,努力去品味这种酒的美味,却到底是无法理解。

他摇了摇头,把剩下的酒倒在田地里。酒精理应对花的根系有伤害,但这些花肯定没问题,言峰这么相信着。

葡萄酒的味道混杂着花香和湿润的夜风,汇成一种奇妙而好闻的味道——类似于那个人身上的香味。言峰没有睁开眼,他用力地呼吸着香甜的空气,那么熟悉那么美妙的味道,似乎正埋首于什么人的颈间,只需要偏偏头,就能吻上他柔软的唇。

他大约是在这么舒适的月光和香氛中睡着了,所以才能从被薄雾浸染的夜空里,看到他的身影。

他还穿着最后的那套病服,过于宽大的衣袍在微凉的夜风中摇曳。他的眼神没有憎恨没有鄙夷,甚至都不是傲慢的,那双艳丽的绯色眼瞳清澈如洗。他看着他,只是看着而已。

言峰没有开口。没必要对着一个幻影说话,即使这个幻影美好得像梦,也只能是梦。

然后,梦醒了。

 
2014-08-19
/  标签: 言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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