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彻

【言金】逆行运河,原初黎明(3)

蔓延而来的春季

深夜,绮礼被身旁的动静惊醒。

冰凉的月光洒在吉尔伽美什身上,为他裸露在外汗湿的上半身镀上一层银辉。他半坐起身,胸口剧烈地起伏,看起来像做了噩梦。

绮礼从没见过吉尔伽美什这个样子,他揉着眼睛问:“吉尔伽美什,做噩梦了吗?”

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吉尔伽美什把手指插进凌乱的金发里,吐出一个词汇:“大洪水。”

++

吉尔伽美什拥有“预知梦”的能力,是以他的梦绝不仅仅是梦而已,更是一种及其准确的预言。

大洪水要来了。

第二天的太阳刚刚升起,吉尔伽美什就把这个消息传下去,并开始准备预防工作。

这样的办事效率,对于懒散的乌鲁克王来说非常少见。也就更体现出洪水对乌鲁克人的威胁。

绮礼没有体验过洪水的恐怖。一方面因为他的故乡不是洪灾特别泛滥的地方,另一方面,现代的科技把洪水带来的损失削减到最小。

每一个大河文明的历史里,都刻着洪水的深刻印记。年代越久远,洪水带来的影响就越大。

对于四千八百年前的两河平原,洪水的危害绝对是毁灭性的。

乌鲁克的环城虽然位于高地,但赖以生存的农田全部在河边,平民和奴隶也多在河边居住。一旦洪水泛滥,损失的不仅仅是附近居民的性命,很快饥荒也会在主城里蔓延,这个时代的人类还太过于羸弱,仅靠打猎和采集森林里的物资存活下去,是不可能的。

历年来因为发水而毁灭的国家数不胜数。

也就不难想象,为什么整个乌鲁克上下得知洪水的消息后,会格外警戒。

吉尔伽美什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繁忙事务中,这几天不要说白天,就是晚上,绮礼也很难见到他。

再怎么繁忙,事情也堆不到绮礼和乌尔卢加拉两个小孩身上。负责教习他们的神官忙于祭祀和祈祷,所以他们就每天跟着恩奇都。

“为什么父亲那么忙,恩奇都叔叔却很闲呢?你们不是好朋友吗?”

乌尔卢加拉这么问恩奇都。那天没有学习,恩奇都带他们到国家广场上玩。

听到问题,恩奇都尴尬地摸摸鼻子:“我大概是全乌鲁克最闲的大人吧。没办法,如果吉尔在忙战争的事,或许我还能帮上忙。但对于这种生计问题,我实在是一无所知。毕竟在几年前,我还是个在森林里乱晃的野人呢。”

“说起来,恩奇都和吉尔伽美什,就是在这个广场上相遇的吧。”

回忆起《吉尔伽美什》史诗的内容,绮礼向恩奇都确认道。

“确实是这样哦,绮礼,你是听吉尔说的吗?”恩奇都的脸上浮现出怀念的表情:“这里很漂亮吧?看看那些金光闪闪的城墙,当年的我可是被吓了一跳呢。”

“那时候大概也是现在这个时节吧,吉尔正在举行圣婚礼,我就赤手空拳,连衣服都没穿地冲进广场,说我要找暴君吉尔伽美什。”

“说来也奇怪,神妓明明只让我劝阻他,可我一看到吉尔那个样子,脑子一热就冲上去了,然后当然是打了起来。”

“然后呢然后呢!”不知为什么,乌尔卢加拉一副很激动的样子:“父亲赢了吗?”

“没有哦,但也没输就是了,我们打了个平手。然后我躺在地上,伤痕累累,脑子却很清楚。啊,终于知道我生存的意义了。我当时是这么想的。”

“生存的意义?”绮礼神色一动:“恩奇都曾经困扰过吗,自己生存的意义?”

“嗯,当然有了。漫无目的,自打生出来就在原野游荡,同羚羊一同饮水,却不是牲畜,和人一样拥有四肢,却又不是人类,那我到底是什么呢,又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呢?没有‘心’的时候还好,可一旦有了‘心’,就不禁被这个问题困扰。”

“自从遇到神妓后,我就一直在迷茫。然而当吉尔拥抱我,对我说‘我的朋友’的时候,这迷茫就停止了。毫无疑问,我是为他而生的,这既是我生命的意义。那一刻,我抚摸着吉尔的后背,触碰到的却是我的命运。再怎么异常的存在,都拥有的命运。”

命运……吗?

那我的命运,又是什么呢?

绮礼沉默着没有答话。

恩奇都误解了他的沉默,他苦笑着揉了揉绮礼的脑袋:“抱歉,突然说了这样毫无意义的话。”

然而直到太阳下山,绮礼都在心里思考着这个问题。

自己是异常的。绮礼一直都清楚这一点。

并不是不知道大概什么是美好,可那只是依照父亲教给自己的标准,纯理性的判断。他从心底不认为那些是美,也不会为爱与美的事物而感动。无法对可怜之人产生同情。

即使来到了这种地方,也从不思念亲人。不想死去,也不认为活着有多重要。

自己是无感情的人。绮礼这么认为,或者说,他想让自己这样认为。他尚未开始对自身灵魂本质的探究,那还为时过早,但心中却以隐隐铭定,那答案未必是让人能够接受的。

但如果恩奇都说的是正确的,即使是这样的自己,也有其存在意义,也就是‘命运’。

虽然还不太明白,不过,如果成为明了自己命运的人,那就一定可以为可喜的事物由衷感到愉快吧,就一定可以为应该悲伤的事物而流下眼泪吧。

那样的话,自己心中那空漠一片的虚无,就会被填满也说不定。

++

大洪水终于来临了。

和吉尔伽美什梦中预见的日期不差分毫。由于举国上下都做了充分的预防工作,这次的洪灾并没有给乌鲁克带来太大损失,伤亡虽有,却在可控范围内。

大祸之后必有大福。洪水也不是一无是处。水位上涨,河水冲刷土地的同时,也把河床富含养分的泥土铺在农田上,是上好的肥料。几乎每次熬过洪灾,下一年庄稼一定能够丰收。

年轻的乌鲁克王君临几十年来,这样的事早已发生过许多次。但这并不意味着人民的喜悦有丝毫衰减,整个乌鲁克都沉浸在欢乐的气氛中。

湿润的空气中混杂着泥土与青草涩涩的香味,野花格外得鲜嫩芳香。这片土地上蕴含的生机,比往日还要盛了,万物都洋溢出生命的欢喜。对于四季不明显的苏美尔平原来说,这就是‘春天’了吧。

春天的乌鲁克王城,即将迎来一个格外盛大的祭典。

圣婚礼。

乌鲁克的王,将与细细挑选出的、侍奉乌鲁克的主神——伊诗妲的神女,在神庙举行婚礼。女神的魂灵会下凡,与人间的王者身体交合,然后赋予乌鲁克一整年的风调雨顺,农田丰收。

几乎每个乌鲁克人都在由衷期待着这次仪式,只除了吉尔伽美什本人。

++

有人说,神是没有感情的。

是啊,明明只是规则一类的东西而已,怎么会产生感情呢。

但对‘她’来说并不是这样的。

或许是因为不是属于‘自然侧’,而是在人类一侧的神明,又是掌管爱情的神的关系,她的感情浓烈到自己都觉得害怕的程度。

和那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使自己快乐的感情,却在失去那个人后,日夜折磨着心灵,痛苦到恨不得不曾拥有过感情。

痛苦,就只有这不该为神明所有的痛苦,是唯一能让她感觉到自己的人格仍‘存在’,没有被‘世界’同化为虚无的事。

受不了这仅存感情的折磨,她本能地开始给自己找乐子。

男人,各种各样的男人,在人类中出类拔萃的男人。

身为爱与丰产的女神,征服这些不过是人类的对象手到擒来。征服的过程会让她感到些许快乐,过后却是更加难以忍受的空虚。所以,厌倦之后,这些男人都会受到她残酷、泄愤式的对待。

也不是不知道,这是恶习。但她已经无法停手。

然后,有一天,她看到了一个男人。

本来是听说芬巴巴被杀死了,出于好奇才去一探究竟的。

金色烈焰一样耀目的金发,鲜艳瑰丽的绯色眼瞳,色泽像是快要融化的夕阳。浸在湖中,沾着水珠而发光的,熔铸力与美的白皙身躯,胸腹上纵横着妖红色的图腾。

即使以神的眼光来看,也完美得不容挑剔的肉体。就连女神的双目,亦被这炫目的美丽所迷。

——美丽是当然的。当年,这男人还在孕育之时,构想他外貌的,正是女神自己。

安赋予他坚韧的意志,舍马什给他光耀和傲慢,宁孙带给他智慧,乌露露赠予他强健的身躯。再由女神伊诗妲为他绘出最完美的外表。

带着众神的馈赠降生于凡世,贯横天地的天之楔。

神的宠儿、不听话的楔子,吉尔伽美什。

她还未曾知道,那个婴孩已经长成这样出色的男人。

情不自禁,她注视着他,以艺术家看自己作品的眼神,以女人看男人的眼神。

之前无往不利的美貌与神的威严,在这男人身上未必能派上用场,她不是不清楚。

正因如此,征服他,才充满挑战与乐趣。

确实盼望着征服,可女神的心里,却还有着小小的期待:也许他是不一样的。

“总之,好好为我努力吧,吉尔伽美什。”

“——不要让我感到无聊哦?”

 
2014-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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